对习红梅来说,这一天,是从傍晚开始的。
最后一抹阳光在会展中心四十八层顶楼一闪,一头栽进地平线,四周的黑暗就柔柔地拢过来,罩住密密麻麻的楼群,以及楼缝中的小块天空。刷,一声轻响,北干道几千盏路灯突然绽开夺目的金色,旋即辐射开去,远远近近的大体育场,万人体育馆,中心广场,内环外环,南干道,酒店,商场,公园,别墅,就一片片地晶莹起来。此刻要在干道上,就会感觉几十年深埋地下,突然岩壁裂开,刺目的光把眼珠打得生痛欲裂。要在飞机上,就会俯瞰到无数花瓣,娇媚地绽放在浓酽污浊的酱汤里。
会展中心过来,是五星级香格里拉酒店,四星级丽晶酒店,龙虎大酒楼,东南烧鹅仔,城市图书馆,电视大厦和美景影楼。各种飞碟灯,草坪灯,雕塑灯千姿百态地张扬着。香格里拉支着十来盏高压钠灯,雪亮地打上去,衬出一颗硕大无比的金钻。丽晶却是紫色光,齐刷刷从顶楼淌下。大酒楼和烧鹅仔门口悬挂着无数小灯缀成的巨网,一黄一红,像两座璀璨的宫殿。电视大厦足有三十层,通体金绿的落地玻璃间镶嵌着一扇巨大的屏幕,整日整夜播放名人专访。已经深秋了,间或有几片落叶飘来,掠过那些搔首弄姿的头像,一闪即没。
要换个时候,习红梅比谁都喜欢这些景色。
美景影楼旁边有片空地,比广场小,比街道宽,总有很多人来回逡巡,摆摊。几年前要建一个音乐喷泉,到现在还没有开工。空地背后,顺着一溜低矮平房往里,是狭窄,肮脏,粗陋,贫穷的巢穴。外地人盘踞在这里,卖花卖报卖羊肉串,卖盗版光盘假证件假发票,也卖自己的身体。他们和本地人最大的区别,就是表情永远严峻,充满着疑问。上次电视台采访他们中的一个,听说是个落魄诗人,在影楼前摆了个水果摊。那人面对镜头哆嗦了半天,定下神,说:
“城市永远不配跟我们斗气,只能跟我们斗嘴。”
主持人愣了一下,正要圆场,他又说:
“我们是一团稀粥,被扔到城市的下水道里。那是你们的肠胃!你明白吗?你们正在腐烂,腐朽……”
他没能说完,导播眼疾手快,把镜头切开了。
下班的人潮渐退,空地上,这些人就钻出来了,羊肉串支起来,油烟红炭扬得满天都是火星。几个头发黄白的女子晃来晃去,嘴唇涂得血红,笑起来声音很响。几辆进口跑车一溜烟驶到大厦门口,嘎地停下。几个墨镜裹在风衣里,噔噔噔冲进去。即使到了深夜,里面的摄影棚录音棚也在连轴转。司机从车里探出身子,朝一对女中学生吹了声口哨。
一个身段玲珑,小巧苗条的女子踱到影楼前,停下来,出神地望着最大那幅照片。
银灰淡紫的柔光下,温润的锦缎中,一位绝代佳人浑身雪白,云鬓高耸,亲切地微笑着。旁边两个小巧的音箱,正轻柔地播放着爵士钢琴曲。
——你眼中的千言万语,让我的心醒了又醉,醉了又醒。
这句话被刻上一面金牌,摆放在橱窗里。一个海外归来的老作家,第一眼看见她,就发出了这样的慨叹。
黑衣女子凑近些,贪婪地抚着玻璃。突然有人叫她。一个满身亮片的肥胖女子跑过来,说了些什么,拉了她好几次,她才依依不舍地走开。
照片上,就是本市公认的第一大美人,连续三年的城市形象代表,电视台当家花旦,红梅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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