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西安时已经是腊月底年跟前了。街上遂到处是堆得高高的年货，一两个人在旁边蹲着，就是个档口。城墙前有果贩卸车，近两人高的黄灿灿一丘桔子当众摊着，在灰蒙蒙的天和灰扑扑的墙之间，看过去有些突兀。这长安城的气派，果然是他处没有的。

　　西安不大。一个全被墙围起的城能有多大？墙外有近年来的建筑，但西安的气象，却尽在墙里和野外。读西安有两个读法，一种是印证的读法。去碑林，高耸的巨石们黝黑水滑，其间涌流鬼魂般阴气，冻得站都站不稳，还怎么玩味碑上密密灰白小字？干脆去逛附近的冒牌文物店了事，按买卖双方都窃喜的价钱买几册图书拓片。去大慈恩寺，张僧繇在门口画的凹凸花当然看不见了。大殿里的佛像只真人大小，内敛着精气，“曹衣出水”的西域像，有智慧却不慈悲，难怪被后来那些虚张声势的巨塑们取代，正如玄奘如实译来的唯识之学终于湮灭。

　　够了够了。还是关了脑子，让这城市一些偶然的情节来遇见我吧。在雁塔西面门楣刻着的杂乱字迹间找见这首：“竹帽于野色中，曲江遥出少陵东，韦杜人家无旧主，草树微湿雨后风……”落款云凤。唐时能“雁塔题名”的必是进士登科，以后来凭吊的就未必。人家感慨，我也颇感慨；诗不是什么好诗，我却是写不来的。北方的冬天，下午四点来钟，斜阳已经铺来，镀雁塔的土身节节金黄。我想唐代应该不是个张扬的年代，张扬萧肃都只在后人的眼里。

　　走进回民的小街，看他们卖腊牛羊肉，香料炒货糕点，女人头巾，小黑帽子，阿拉伯文(？)的黑底金字招牌，丰盛勤劳的铺子挨肩擦踵。晚间这里飘起烤肉的浓烟，生意好的店喧闹明亮得刺眼，啤酒与大盘的肉串托在头顶上挤进去，走出来却一脚踏入夜里。没有路灯，光线全靠各色小吃摊、炒货摊上悬着的赤裸灯泡，照着没有年代的腾腾白气，如果不小心拐进个老旧的门洞，里面死寂漆黑，街声忽然微弱，简直是走进了50年代敌特片里准备接头。坐出租车穿越城市的某些部分时，从窗口瞥见凹入黑暗里的低矮平房和暗黄光下晃着卖吃食的小棚，就是一张30年代的“老照片”。

　　人老，离那头越来越近了，说起来就无奈；城市可以蔑视死亡，于是越旧越傲。老城市有很多妙处，例如从无数角度看过去就有无数姿态，相互间又完全不冲突，相安无事，浑然为气，像那种怎样动作言笑都顺理成章的老派女人。西安拒不拉皮，老老实实地留着她的沧桑。看清末民初西安城区的地图，一些小街巷道的名称和如今一模一样：朱雀路、马道巷、四府街。这也罢了，那条不合时宜的“小寨路”也没人想到要去改它。老樊家腊汁肉、老孙家泡馍、老铁家酱牛肉，起名号的人不花那个多余心思，买的人也一代代地忠诚下去。一围城墙从汉修到唐，从唐到明，又从明至今，连百货公司也保留着它们的三尺玻璃柜台。新东西也不是不学，只学不像。钟楼附近繁华的商业区，马路两边的建筑务必要双胞胎样对称，这厢的银行与那边厢的商厦竟是一张设计图纸里盖出来的，酒吧里灯光明亮，可以点菜吃，“茶秀”里烟雾腾腾，可以打牌。笨拙地赶时髦，也是种傲慢。

　　然而，城市的寿命就算是另有计算方法，2000多年也实在是老了。所谓老，就是任何力量都再不能改变它。这里的日子是被推了2000多年的一个球，过剩的脑细胞活动，权术、爱情、血腥、铜臭、鸡毛、蒜皮，都被轧轧地辘成习惯，无空隙，无多余。这里的日子实心了，不是人过日子，是日子过人。携这苍老混浊，走出去，睥睨众生；留在城里，倒更安然。只这城，是铁了心不变的了。

　　离开西安去咸阳机场的时候，我注视着高速公路护栏外坦荡荡的渭北平原上一次次缓慢隆重的拱起。昭陵，乾陵，茂陵，灞陵，长陵，始皇陵，黄帝陵。看得到的与看不到的30多位中国帝皇，率着他们的军队，护着中原的心脏。八水绕长安，如今枯得剩下笑话似的两条。我想起了站在城墙上，落日掉入某个垛口的一刻，天空顿时阴寒起来，城墙无比坚硬致密，同样致密的暮气落下，笼住了这城市与她的子民。刹那间泪将堕下，长安，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