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曾有和钟爱刚刚订婚。
一夜贪欢,周末的早晨,在新买的还未来得及装修的居室里面刚刚起床。
曾有的手指同柠檬般柔和的阳光,温和地滑过钟爱每一寸如精致瓷器样的肌肤。在最敏感的地方,女人笑着,抚摩自己男人平和干净的脸。
我要出差了,钟爱说,她低头吻了一下曾有。
什么时候?
明天。
你怎么不早说?男人抬起头,用幽深的眸子责怪地看着钟爱。
宝贝,别生气,这段时间太忙,我自己都忘记了。
要多久?还有一个月就是我们结婚的日期。
最多一个星期,放心吧,亲爱的,我爱你。
曾有从床上站起来,拉开海蓝色的窗帘。他看着街上来往的陌生面孔,像是这个城市中的灰色河流在涌动,经久不息。
远方可以看到山的轮廓,模模糊糊,镀着清晨太阳的金光。
他回头看着躺在床上的钟爱,走进厨房倒了一杯白水。他将几块冻得结实的冰放进杯中,然后回到女人的身边。
钟爱接过水,喝水的时候长发遮住了花样的容颜。她最喜欢喝冰水。
曾有突然觉得手心有点热。
漫不经心地低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那里划了个小口子。
正渗出血来。
2
在火车站的时候,曾有依然穿着钟爱给他买的衣服为自己的女人送行。黑色的阿米尼纯棉T恤,深蓝色的Lee,他想起今年Lee做的广告:这个夏天,谁穿了猫王的黑牛Lee?曾有很喜欢这种形式的广告。他觉得广告后面隐藏的,是一些旧的极端的东西,是令人怀念的。
钟爱坐在车窗前,拉着曾有的手不放。眼泪打湿了女人淡淡的唇彩,每一次的离别,在她的心中似乎都是永别。周围有喧嚣的人群,叫卖的声音,杂乱无章,像一场没有节奏可言的音乐会。曾有和钟爱站在音乐中间,默默注视着对方的眼睛。
汽笛长鸣,火车缓缓地启动。曾有勉强挤出一点笑容,向钟爱招手。
注意身体,早点回来!路上当心啊,小猫。
知道了,老猫,你也一样,照顾好自己,脆弱的女人早已泣不成声,别忘了我的话。
小猫是曾有对钟爱的呢称,他觉得钟爱依偎在自己怀里的时候,蜷起身体的可爱样子像只熟睡的波丝猫,那样的爱意缠绵。曾有会问,你是小猫吗?钟爱嗔怪得看他一眼,反问,你是老猫吗?
我是,你是吗?
嘿嘿,女人吃吃地笑,我不是。
然后就是一次深深的拥抱,小猫通常会咬老猫的肩膀,咬得老猫告饶才肯作罢。
曾有在回公司的路上还在想,钟爱看问题的见解很独特,让人难忘。记得她有一次说的话在自己印象中非常深刻,是他们某天晚上做爱以后。
你知道吗?妻子对男人来说,就是杯白水。情人对男人来说,就是果汁,是汽水,是一切有甜蜜滋味的饮料。聪明有责任感的男人只要白水,不要饮料。因为他们知道,白水是要一辈子喝的,饮料则可有可无。最聪明的男人会在白水里面放冰,让白水和饮料一样好喝过瘾。比如给妻子买件性感的黑色蕾丝内衣,陪妻子做个时尚的发型。钟爱在曾有的怀中絮絮不停,我要做你永远的冰水,冰得你一辈子都过瘾。
曾有已经忘记了那天具体是几月几日。
只记得那天晚上的雨好大,有轰鸣的雷声和刺眼的闪电。
3
钟爱在广告公司上班。为了生存,还有他们自己的梦想,她经常要全国各地的奔波,只靠曾有在网络公司做职员的那点薪水是无法实现的。他们都喜欢旅游,想渡蜜月的时候一起去西藏。那是一片圣洁的天空,有透明得可以望到灵魂的天空和没有边际的绿色大草原。只有和最爱的人一起分享才能体会完美的放松心情。
曾有在独自睡觉的时候还在想着西藏的风光,钟爱走了已经6天了。
今天阳光很好,曾有起了个大早赶到公司。他要把这星期的工作提前做完,因为钟爱应该快回来了。在他一边吃早餐一边工作的时候,手机忽然响了,是钟爱的号码。曾有迫不及待地拿起电话接听,那边传来的却是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的声音。
你好,请问你是曾有吗?
是的,我是,你是哪位?怎么用我未婚妻的手机?她人呢?
请不要着急。你的未婚妻昨夜发高烧住进了我们医院,我们怀疑她染上了某种恶性的传染疾病。现在正在全力治疗中,特意按她指定的号码通知你。钟爱小姐在短期内不能回去,一切看病情的发展而定。希望你和她的家人能够配合我们的工作,我院的值班电话和地址是……
曾有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胸口有诡艳凄美的花朵冒出,生长,散发着芬芳。
当天,曾有取出银行里面所有的存款,买了最快的机票,向那个南方气候闷热的沿海城市义无返顾的前进。
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和她在一起,他这样想。
4
钟爱迷迷糊糊地睡着,似乎身体已经不属于自己。在朦胧中她看到一群穿白衣服的人围在床边指指点点,他们脸上都带着面罩,自己始终看不到他们的表情。钟爱对他们喊,我要回家,我要见曾有。没有人理她,急得钟爱想挣扎地坐起来,可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有人给钟爱打了一针,她又失去了知觉。
又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钟爱醒了。窗外黑漆漆的一片,走廊里有人的脚步声音,一会就消失了。她想从进医院以来已经过了好几天,曾有一定在家里等着急了。上次她下班在路上耽误了一会,急得曾有像丢了魂似的,这次肯定够他受的。那天晚上买的飞机票也该作废了吧,不知道还能不能退掉。本来这次谈判很顺利,老板高兴得在电话里直说要给自己加薪水。要不是突如其来的这场没有前兆的病,自己可能正和曾有商量准备在哪家酒店预定包间,请哪些亲戚朋友吃喜酒呢。
想了一会,钟爱觉得头还是烫烫的。她还在发烧,胸痛得很。
再睡一觉吧。她想,下次醒来就会好点了吧。
曾有最多只能站在医院的大门口外望着钟爱所在的隔离区,他只有在睡觉的时候回到自己住的旅店,其余时间全部奉献给医院的大门。生活比在家的时候还有规律,天气热的时候,曾有干脆租了一张行军床睡在医院对面的街道上,不时还有市容检查所的人和警察来询问他。但当明白情况后,没有人不为他的行为感动。这也激励了曾有,他想,我一定要等到小猫出院的那一天。
看着医院的病房,天很蓝,风吹着白衬衫。曾有想,孤独是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在他眼睛里。有水一样干净明亮的东西在流动,我会失去她吗?不会,我保证。
5
钟爱的身体依旧很热,这一点她自己感觉的很清楚,胸口比以前更加疼痛了,只能靠机器来维持呼吸。
为什么曾有还不来看我?钟爱想。
这个时候,曾有也在想,什么时候我能去看钟爱?
天又下雨了。只不过,没有雷声。
6
今天钟爱感觉好一点了,头不晕了,身体也不像以前那样热了。
我是不是可以出院了?钟爱想。
这种感觉是昨天晚上一大群医生来看她的时候钟爱产生的。
我的病好了,因为他们把呼吸器和输液用的工具都拿走了,我应该下地走走。
钟爱穿着雪白的病号服,光着脚走在冰凉的地板上。她把头探出窗外,看到明晃晃的阳光和翠绿的开着白花的夹竹桃,走来走去的人们头也不抬。
我的确好了,没有任何不舒适的感觉了。应该去找医生,我要出院。钟爱想,我要回家和曾有结婚。
谁又能阻止思念在呼吸呢?
钟爱去找医生。她推开诊室的门,里面坐着一个中年大夫,正在埋头写着什么。
医生,我可以出院了吗?钟爱小心翼翼地问道。
回答她的是沙沙的笔摩擦纸的声音。
医生,我可以出院吗?钟爱又小声问了一遍。
大夫抬起头,神情冷淡地看了一眼钟爱,仿佛要把她看穿。他扶了扶眼镜,又低头去写别人看不懂的药方。
真奇怪,钟爱想,难道他是聋子。
走廊上,钟爱看见一家人在向大门口走。年轻的夫妻,年迈的婆婆,还有一个小孩子。
钟爱记得这个老婆婆,因脑溢血和她那天一起住进来,老人坐在轮椅上,孝顺的儿子缓缓地推着车子,漂亮的儿媳抱着眼睛清澈的小孩子,构成一幅其乐融融的画面。
多好的一家人,我和曾有结婚后,也可以过这样的日子了。钟爱看着,无不羡慕地暗自想到。
当她走过他们身旁的时候,小孩子看到了钟爱,向她招着白嫩的小手。
多可爱啊,这乖巧伶俐的小家伙,我的孩子要是也这样就好了,她向孩子笑了笑。
看到外面阳光明媚,钟爱毫不犹豫地走了出去。
超过了那一家享受幸福时光的人。
无意间回眸,钟爱看到那小孩子还在向她招手,她又笑了笑。
我要去找曾有,现在就去,钟爱想。
四周白茫茫的。
她感觉心里突然空荡荡的。
7
钟爱沿着铁路走着,蜿蜒的铁路,曲折的通向她的故乡。
她还穿这雪白的病号服,似乎走了很长时间,却一尘不染,仿佛天天被水洗过一样。
钟爱想,已经快西安了吧。
前面一块班驳的站牌上写着三个血红的大字:风陵渡。
这里发生过小龙女和杨过的爱情故事,在金庸的笔下。
风陵渡凝月冥冥,陕西境内。
省会西安,大唐的遗风至今仍存。
西安是钟爱和曾有相识,相约,相爱的城市。
那年他们在一起去爬华山。在金锁关上,俩人用一把铜钥匙锁上了他们的爱情。然后将钥匙丢下了万丈深渊。
如果我们不能一起上天堂,也要一起下地狱。哪怕是无渊的地狱。
曾有紧紧搂着钟爱。
这是他心发出的声音。
钟爱听到了,很真切,很真实。
一切爱者,皆如是。
8
到了他们的家,已经是晚上8点钟,灯火初上夜未央。
这个时间他去哪了呢?不会在公司加班吧。钟爱觉得有点不安,她急切想见到爱人。
楼梯下传来了深沉的脚步声,是他。钟爱站在楼道里面觉得心里一阵感动,终于又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与自己在医院的日子相比,恍若隔世。
曾有面色阴沉,带着一身的酒气,拖着沉重疲惫的步伐,扶着楼梯摇摇晃晃地走上来。他的眼睛上似乎蒙着一层灰蒙蒙的膜。以前的那个单纯快乐的男人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这还是曾有吗?
钟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之外。
曾有拿着钥匙在黑暗中摸索着开门。有种甜美的气息从他身边散出,仿佛在不尽夜色中,一株茂盛的植物在开放,绽出美丽的花朵,射出芬芳的汁液。
这是什么气味?曾有在幻觉一样的空间中查找的香味来源。回头一瞥间,看到了一袭白衣的钟爱,站在离他几米的地方,正微微笑着。黑发随着不明的温热的晚风轻舞飞扬,苍白柔媚的面容写满期待,定定地望着他。
曾有像一株被伐倒的可怜兮兮的枯萎植物似的,瘫倒在地。
他昏了过去。
9
曾有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他面容僵硬,眸子里射出暗淡的光,了无生气,宛如一尊锈迹班驳的青铜人像。
三天三夜,曾有没有说一句话。
好心的邻居发现了他,把他送到医院。等父母赶来的时候,曾有已经醒了,但似乎丧失了知觉。或者说是某种无形的东西控制了他的思想,让他无法表达心中的情感。
第四天早上。
曾有突然开口向给自己擦汗的妈妈说了第一句话。
妈,你怎么来了。
年迈的母亲赶快喊来了医生和丈夫。他们围在曾有的身边,父母关切的目光缓缓淌进曾有的眼睛中,他的眸子中有了生命的神采。
你当时晕到的时候有什么感觉?医生问道。
我只是看到了钟爱,我的未婚妻。
但她已经因病去世两个星期了,曾有平静地说。
所谓的灵魂,就是那些为了爱情而不觉得自己已经去世的痴心人。
10
几年以后,西藏的拉萨,雄伟辉煌的布达拉宫,明净蔚蓝的天空,温暖柔和的阳光。
一个异乡男人风尘仆仆的来到这里,身边带着个精致的檀香木盒子。
我们到家了,男人有着如水般干净的目光,脸上的沧桑掩不住心中的喜悦。
在一年中的时间里面,这个男人天天在布达拉宫里面做祷告,比最勤奋的喇嘛还努力,不停修习佛教,参悟经典。
休息的时候,他转到山后面的墓群中,孤独着守着一座新坟。他卧在坟头,轻轻地对坟中的人儿小声诉说着什么。
一年后,男人消失了,再没有出现在这个世界的任何地方。
寺庙里面的喇嘛在给死去的同伴上香的时候,经常看到有两只猫在那座不知道主人的坟上玩耍,它们扑蝴蝶,捉影子,行影相伴。
两只可爱的猫,一大一小,一黑一白。
如果你现在去西藏的话,去布达拉宫的话,也许能见到这两只猫。
你细心的话,可以看到。
那只大黑猫每天都要叼着一只白色的瓷碟去山的最深处。
那里有千年不化的寒冰和甘甜冷冽的泉水。
黑猫把它们混合在一起,成了冰水,喂给白色的小猫喝。
佛说:由爱而生惧,由爱而生怖,若离于爱者,无爱亦无怖。
我坚信。
你呢!?
小记:
2003年夏天,一场疾病蔓延了整个中国。
非典型疾病,除了给人们带来非典型的死亡,还带来了一张非典型的爱情试卷。
考验,或者是等待,在无数痴男怨女中默默扩散。他和她,是分崩离析还是天荒地老?太多的人情俗事,百转千回,无法计较,不能恢复。人类有生存的权利啊,我们存活的优质维他命叫爱情。
嗯,那怕是非典型的爱情。
只想把这篇小说献给那些在非典中得到非典型爱情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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